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世界？

这就是你所希冀的未来？

这就是你所承诺的幸福？

【资料图】

这就是你所誓死的拯救？

这就是你所打造的箱庭？

这就是你？

我像是一座被不断风蚀的雕像，独自一人伫立在用残肢断臂和血肉尸骨堆积而成的高峰之巅，仰视着那颗早已被血染红的太阳。

破碎的佩饰、断裂的兵器和残缺的盔甲，在这片被血海淹没的大地上如浮萍般漂泊着。一只出于本能出来觅食的乌鸦感知到了这里的腐败气息，它拼命地扑棱着残缺的黑翼，匆忙地落在了我的脚边，啄食着那些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。

然而，正当它想饱餐一顿的时候，一只触须突然从我的脚步弹射了出来，死死地捆住了乌鸦。没等它开始剧烈挣扎，这只触须就把它拽进了我脚下的尸骨堆里，随后一阵撕裂肉体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，片刻过后，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动静出现。

“这一顿，应该够你吃上半年了吧？”

半晌，我平静地开口问道。

“嘻嘻，伟大的王啊，您太小看我的胃口了，这一顿，我保证三个月就吃完了。”我的脚下传出了一阵犹如远古魔物的低沉声音。

“这可是一整个王国的生物，”我还是不相信它对我夸下的海口，“罢了，你吃得快也正合我意，吃完了记得把排泄物交给灾厄女神。”

“感谢您的慷慨！伟大的王！”

在它专心享用这尸山血海之时，我默默地走下了这座高峰，穿过了绵延千百里的血泊，走到了一片荒芜的沙地，来到了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禁区。

凝视着眼前的这些流沙，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，曾经的那些人和我说过的话：

“戴斯，我们一起来堆沙子吧？”

“哈哈，堆沙子可好玩儿了呢，我们可以堆起一个房屋，可以堆起一个城堡，还可以堆起一个庞大的王国！”

“是不是很神奇，我跟你说呀，这个王国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地方！国王圣明，百姓和睦，文可治国，武可御敌，大家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！”

“唉，你又在说我异想天开啦，是是是，我知道现在是乱世，整个天下没有安全的地方，但如果活着没有希望，那还不如去死呢。”

“唉唉唉，你别哭呀，姐姐错啦，姐姐不说什么‘死’之类的话啦，姐姐还活得好好的，一直都会陪在戴斯的身边。”

“好啦好啦，戴斯，来看看姐姐堆的王国，这一个小小的箱庭，可是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美好期望呢。以后呀，我们每个人都会过上这样幸福的生活，姐姐保证。”

“你看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盏明灯，散发着光芒。在如今这个乱世，我们为彼此照亮前行之路，才会在漆黑的夜里坚强地走下去。这个王国里的人也是如此，无论遇到风雨，抑或灾难临头，都会为用自己的光热，温暖和照亮他人。很美好吧，不是么？”

“姐姐我啊，永远都会配着戴斯哦。”

······

“很多时候，我都会羡慕这样的流沙。”

“它们不会待在同一个地方，自由自在地随风去往世界的各个角落，见识到不同的风景，不像我们这样，被囚禁在连风都吹不进来的高墙里面。”

“唉，兄弟，你又在和我说什么，外面全是灾厄怪物之类的话了。是，灾厄怪物固然非常可怕，但是再可怕也阻挡不了我们对自由的渴望。”

“高塔里的那个王，还有这些监视我们的士兵，个个都在说些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好之类的屁话。我们很多人大半辈子都活在这个囚笼里，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，这哪里是为了我们？”

“你啊，就是意志不坚定，优柔寡断太多。你看看弗雷，那个比我还狂热的理想主义者，生为自由，死为解脱，那个兄弟已经被抓进去好几次了，我倒是好奇他怎么还没被处刑。”

“对了对了，我方才买了一束刚开花的鸢尾花，你能帮我把它送给大姐头吗？”

“啧，我要是能自己送，还要你帮忙做甚，好了好了，你别在那儿坏笑了，如果事成了，兄弟我请你喝酒，什么酒都行，你要想的话，兄弟我从王宫里偷几瓶御用酒都行！”

“哈哈，戴斯，我知道你是最可靠的家伙，希望我们都能像鸢尾那样获得自由，希望我们都能像流沙这样自由地飞往世界各地。”

“到时候，我们一起冒险，一起立下英名！”

······

“大哥哥，我想堆沙子玩儿。”

“你问我为什么不堆城堡，啊，因为我不想堆城堡，也不想堆王宫，只想盖一个小房子，堆一座和平的小村庄。因为城堡太难堆了，王宫也不好堆。”

“我不喜欢戴王冠，也不想做什么公主之类的，我只想在小村庄里自由自在地活着。”

“大哥哥······不对，爸爸，我想和你一起在这样的地方生活，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？”

“呀，忘记堆花园了，没有花的话，蝴蝶仙子是不会来的。嘿嘿，我最喜欢蝴蝶啦。蜜蜂仙子就别来啦，我怕你们蜇我。”

“呼啦啦——在这座和平的小村子里，爸爸和我过着悠闲的农家生活，爸爸每天在田地里照顾庄稼，我在家里洗衣服做饭，真是美满的日子呀。”

“爸爸，你又在熬夜了，叔叔他们能处理好这些事情，你就别操心啦。”

“反抗，我们到底在反抗什么，天理，什么又是天理，我搞不懂这些，我只想早点儿结束这场纷争，和爸爸一起在平静的小村子里生活。”

“爸爸去哪儿我就去哪儿，我会一直陪在爸爸身边的。到时候，我们再一起堆沙子玩儿，和叔叔们一起幸福地生活。”

“我们打造出来的箱庭世界，可真美呀，如果我们的未来也能像这样幸福，该有多好。”

“我们一起努力吧，爸爸。”

······

“戴斯！戴斯！那些家伙来了！快躲起来！”

“撑住！兄弟！鸢尾永不凋零！和我冲锋！”

“爸爸！爸爸！爸爸我怎么了！身上好疼！”

“杀了我······”

“杀了我。”

“杀了我！”

“噗通——”

忽然间，我不受控制地跪倒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沙漠上，承受着血日灼烧的痛苦，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悲鸣声。

“我对不起你们，对不起。”

我很想痛哭一场，但如今的我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，哪怕是血泪也干涸在眼底。

狂风将流沙吹起，如同刀剑一般割着我的身躯和脸庞，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我的悲鸣声，向死寂的天地卷去。没有一个人可以回应我，没有一个人可以缓解我的悲恸。

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活到现在？

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拯救你们？

我到底还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？

你们堆起的那一个个箱庭，真的是你们期望的世界吗？

你们寄予的那一个个希望，真的是你们希冀的未来吗？

你们打造的那一个个天地，真的是你们至死的愿望吗？

对不起，对不起。

我辜负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期望。

最不应该活着的人，是我才对。

······

良久，狂风渐息，流沙也慢慢停了下来。

我的身上满是沙子，它们像一颗颗子弹，嵌在我早已变成怪物的身体上，又像是一根根尖刺，扎进了我身上凝固的黑血之中。

我盘腿坐了下来，双手不受控制地拢过来一堆沙子，参照残缺记忆中的画面，一点一点堆着曾经他们给我堆出来的模样。

幸福美满的王国、自由欢快的公会、和平安宁的村庄，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堆沙子了，但它就像是本领一样，将我记忆中的那些模样堆得像模像样。

然而，无论再怎么像，我也堆不出他们的模样。

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沙漠中待了多久，也不知道为了还原记忆中的模样用了多长时间，时间对于如今而言已经毫无意义，血日落下，血月升空，这片天地已经没有任何的生机可言。

失败，又失败，还是失败。

无论重复几次，无论修整几次，我堆出来的沙子，都永远无法还原出他们的模样。

终于，完全失去耐心地我，将这些堆起来的沙子全部推倒，将它们重新丢回到流沙里。它们被流沙卷走，彻底消失在这片死寂的沙漠之中，不见踪影。

我到底在做什么呢？

看着只剩下底座的沙盘箱庭，我又回想起了曾经那些令人痛苦不堪的记忆。

他们所有人都向往幸福，但他们所有人都死在了追求幸福的路上。

我曾经向姐姐立誓过，会为了她打造一个所有人都不会哭泣的幸福世界；我曾经向兄弟承诺过，会陪着他开启一个自由自在和不受拘束的冒险生活；我曾经向女儿保证过，会伴随她度过一个安宁幸福与和平美满的人生。

然而，我一个都没有做到。

我失去了最不应该失去的一切，却留下了最应该失去的东西。

我没能继承他们的期望，没能把他们打造的箱庭世界带到这个乱世，没能让这世上的人获得幸福。

因为我已经知道了，知道他们所期望的那一切，在如今这个世界中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。

那个在永夜里指引前路的灯塔，那个在囚笼中绽放自由的鸢尾，那个在高权下寻觅幸福的蝴蝶，已经像流沙一样，消失在这片天地之中。

那微弱不堪的萤火，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去向何处？

那昙花一现的鸢尾，能在这无界无垠的荒地上开到何时？

那扭曲不堪的权律，能在这无法无天的世界中做成何事？

诗人向往的狂厄，神帝打造的盛世，无人取胜的停摆，抑或是如今醉血的教廷，都不能终结这无尽的轮回。

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：

他们每个人都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，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死，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？

底层的人会质问权贵：“为什么你们能活得衣食无忧，而我们却要和老鼠抢粮食？”

世俗的王会质问神明：“为什么你们能活得逍遥洒脱，而我们却要面对纷乱夺权？”

但，最让我记忆深刻的，却是这句话。

活在乱世之中的人们会质问活在盛世之中的人：

“为什么你们能获得幸福，而我们却要承受这样的磨难？”

是啊，为什么？投错胎了？

怎么可能。

每个小小的箱庭世界，都是这个大世界的缩影。箱庭有被拆散的那一天，而这个大世界也有狂乱不休的时代。

我发过誓，要打造一个没有人哭泣的世界。

我现在仍然在为了它而努力，但稍有不同。

为了不让人们再哭泣，我会彻底抹除“哭泣”这个概念，即使他们再也得不到“笑容”；

为了不让人们再承受苦难，我会彻底抹除“苦难”这个概念，即使他们再也得不到“幸福”；

为了不让这个世界再度陷入轮回，我会彻底抹除“盛衰”这个概念，即使这个世界会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“零寂之庭”。

为了那些爱我的人们，我会彻底抹除一切概念，即使再也没有未来。

我不会相信，也永远不会相信“未来会变好”这种不实的空话。

即使未来真的变好，那未来的未来也会再次变差，命运的轮回永不休止。为了不让“差”的时代再度降临，“好”的时代也必须一并被毁灭。

只要从根源上消除一切，那矛盾和轮回就不复存在。

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，那命运会让我摆脱命运，而我也会遵循命运，去毁灭命运。

天堂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地狱，然后再开辟一个新的天堂，再变成一个新的地狱。

既然如此，那就把天堂和地狱一并摧毁。

因为我热爱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堂，也不是什么地狱，而是这个世界，是这个大箱庭。

是所有人。